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椿呎伎

椿呎伎

 

【宿虎/双十一企划/12:00–13:00】殉之


清早,虎杖家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那位浪人武士穿着粗布麻衣服,一身下非黑即白,只有脖颈上围着的蟹青色巾带让他多了一点活人的生气。已经脱离了少年青涩质感的小少爷躲在樱树后面望着他,疑虑的表情倒像未出阁的少女。


浪人武士当然瞧见了他,他实在是没工夫对这种没落户人家的小少爷多以暇色,那个小少爷躲在庭院里最大的一株不死樱后面,头发几乎和樱花融为一体,两面宿傩都快看不见他的样貌,如果不是宽大的骨架和农仆口中窸窸窣窣吐露的少爷二字,他是断断不可能把这么羞怯的人认成男人的。


虎杖家是本地最大的贵族地主世家,他的前身是当地的幕府,自从虎杖家主倒台以后就彻底的一蹶不振了,靠着仅有的财产和以往的声望勉强成为了贵族。可是总有人窥伺着这条死去的猛虎遗留的财宝,这才有了宿傩的到来。


虽然虎杖悠仁仅仅二八年纪的阅历不够他看穿这个人,但是他像是穿越了风雪而来的气息却恰如其分地抚平了少年心中的不安。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有些温柔且壮慨的幻想,在刀光剑影中来去自如的武士是他们最好的目标,他还没见过浪子落魄的时候,脑子里都是英雄梦。而两面宿傩,这个最差的梦境起码一开始没有那么糟糕,甚至在他心里留下了始料未及的绚丽一笔。


1.

虎杖悠仁,家族里最小的孩子,但是家主倒台的时候他就见过这位客人,他那平素里最爱风流的父亲在当日终于想起来把脑袋从烟花柳巷的女人怀里拔出来,还记得他家里的财宝可别被人偷了,那模样像极了鼠目贼眉的奸人。


宿傩对这种人向来都是一刀了事,他是武士,是剑客,虽然他不会为了自己投奔的幕府奉献他的生命——是说,切腹云云,但是该拿的俸禄他还是想准时准点的讨到手。于是满身血气的武士吊着他的刀,一下下地敲在灵台上。没人敢说他大不敬,家里的仆从大多是散了,跑了,唯一的武力来源就是不知为何投奔而来的浪人。


这时那位初生的虎崽向他张开了獠牙,一支沾着青墨的狼毫笔霎时间穿越了满堂仆客直直飞向武士,当然被对方轻而易举地打了下来。


“悠仁!”那位新任的家主这才想起来端了端自己的架子,可惜那溜圆的肚皮和鼓掌的脸再挤挤也只能呈现出小丑献媚的姿态,他正准备去教训“不懂事的犬子。”就觉着耳边一阵冰凉。


“啊——!”那些被拉来撑住门面的农仆或是遮住了眼睛蒙住了耳朵,那肥头大耳的男人伏在地上呓语喋喋,不用自己看也能知道他身上破了伤口,那血腥味跟窜了天的烟一般从每个人鼻子里过去。


风尘仆仆的少年赶到的时候就只看到自己父亲被抬下去的惨相,明明耳朵已经下来了一只,他嘴里还念叨着武士大人别动怒之类的囫囵话,这个男人的心里大概是住着刀匠国的侏儒,挺着不矮的身份,说的却全是些低贱话。


宿傩刀上的血都擦到了悠仁绀青色的蝉衣上,书房离这里这么远,这位小少爷只用了半盏茶的时间就来了。武士打量着他,甚至还有心情把地上的毛笔捡起来妥帖地放在被血染红的衣袂上。


“为什么对父亲那么做!他才是家主,你不是来投奔他的……”


“我不是。”宿傩露出了一贯讥讽的,甚至带着几分怜悯的眼神,如果悲悯世人的是天上的八百万神明,那么宿傩就是悲悯恶鬼的魔鬼吧。


“好了,拿好你的笔。”宿傩并不忌惮伤主谋财是什么样的坏名声,他这个人啊,人如其名,和要被封印的恶鬼一样,是个不折不扣的烂人。


“反正家主也不需要刀剑相傍,那我就直说了,”他从对方洗梳整齐的发冠中间挑出一缕细软的头发轻轻捋着“你当家主的话,我就投奔你们家如何,你守着这些废物也算是累了吧。”


回答他的是虎杖悠仁带着破空声袭来的拳头。



最后是年轻的小少爷被打趴下为结局,他还穿着雕花繁琐的木屐,走路都不稳当,被拎到书房的样子活像落了水的雏鸟。


男人正正当当的足足高他一个头,目不斜视地抓着他的腰带把他拎回去。


你要说这少爷武力怎么样,其实也不怎么样,仗着天生的怪神力气横冲直撞,老爷还没过世的时候就提醒过他,收敛手脚,收敛身心,甚至还请来了专门的先生教他礼仪,他也照葫芦画瓢地照做了,今天一动怒,又像是找回了从前,只是宿傩那未出鞘的长刀拍在身上,实打实的痛。


夜半清寒,大抵是武士,特别是浪人武士特有的警觉性,两面宿傩并不喜欢正经地躺在被褥里落目而歇,如果是他尚有钱财的前提下,他大概会去置屋的女人堆里过一晚上,可是今天小少爷被子里一刀拍的没了声响,醒了也不理人,连晚饭都不来吃了。


他把门推上,隔着稀疏的灯火赏樱,房间内里面的松火隔着门并感受不到温度,他也不多矫情,这么大的虎杖家宅,他从头到尾逛了个遍,从家仆那里搜罗了三两好酒。他从怀里变出两盅酒碗,市面上最普通最廉价的陶碗,一整个褐色镶白边。他给自己到了一盅,还有一盅,空着放在房门前的长廊上,正靠在门边。像他这种朝不保夕的角色是没有什么收敛意识的,扬起脖子就灌,也没有什么规则意识,酒碗就重重磕在木质的长廊上。


小心翼翼的开门声是他意料之中的,虎杖悠仁自以为很小心的动作其实已经被某位有意寻乐子的武士看在眼里,宿傩看到那只勉强可以说是秀气的手偷偷伸出了小拇指把它勾进房里去。


蠢货,宿傩没忍住笑了起来,果不出其然地听到了里面懊恼的低声咒骂。


“嗯?”门彻底被推开了,虎杖悠仁黑着脸出来给自己直接满上,他像初识学酒的小童,不,可能就是这样,然后壮士断腕一样一脖子仰了下去。宿傩没看他,他的目光瞥见了屋内凌乱散落的纸张,一张接一张凌乱地摞在那里,墨水在隔远了瞧以后都是一个样,分不出好好坏坏的样子,他突发了好奇心想捻一张来看,然后被虎杖悠仁整个抱住了身体。


“别看,好丢人。”他的声音粘稠似果浆,还是不要面子地从宿傩身上整个爬了过去,宿傩这才发现他的脸整个都是潮红的。他想要嘲笑他是不能喝酒的小鬼,然后又一次被压下去。


“起来,死沉的小子。”宿傩抓着他的腰带再一次如早上一样把他拎起来,欣颀的少爷在他五指间扑腾,哗哗地把衣袖舞成了蛾子。宿傩只能再把他丢进书房,掖进榻榻米上的床褥里塞老实了再出来。好好睡着的少年还红着眼角,说话都带着俏丽黏糊的音调,他对宿傩说晚安的时候天才刚刚出星星,留对方一个人对着不死樱头顶的星星叹了一口气。


早知道就去花街了,他想。



第二天醒来的悠仁没闻到家仆一早会备好的檀香,他喜欢木质香这事几乎府上的仆人都知道,明显空落了一截的心又冷不丁跌了一跤,他收拾了昨天在书房里写的宣纸,大多是发疯抄的戏文,他喜欢四大戏,特别喜欢人形净琉璃的诗文,没事的时候看看源氏物语,这是他在上学的时候留下来的习惯,得了空,就去抄戏文,父亲禁止他沾染武士道,他就只有去了解那些风花雪月了。


再有两日都见不到宿傩,他以为这个武士已经被赶出去或者如何云云,那都无所谓了,他命令自己做家主这件事太过于荒谬可笑,连他自己想起来都会在嘴角翘起弧度,何况是父亲呢?他哼着小调,手里捏着饵食投喂那些不知饱足的红斑金鲤,没有客人的日子稍显无聊,但这确实是他想要的安稳样子。他一把一把扔着饵食,直到最后好像喂不够的时候惊慌发愣地停下,手无意识地攥紧了纸袋子,这小少爷是个愣头青,很多时候只有在事情已经露出不对劲的时候他才幡然醒悟,到现在他一颗一颗恨不得把饵食掰碎了喂,希望能获得这些祖宗的原谅。


“嗤。”身后本来空无一人的地方多出了一个几分眼熟的身影。


“……两面宿傩。”他咂舌,一脸幽怨地看着兀自笑的开心的男人,真是不知礼貌为何物。


他看他手上拎着甸甸发沉的布袋,染了血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这是什么。”


“死人而已。”


宿傩带着戏谑的笑容打开了布袋,沾血已经有些生锈的佩刀叮当掉了一地,如果蒙住眼睛的话其实挺好听的,铛铛的陨铁会安慰武士的心,不过这只是个前提,这并不代表真实。


悠仁似又要发怒,他平时软而有活力的眉眼皱着,缩着,又在触碰到男人坚固好似实质的眼神后溃散。


“……这些人是什么人。”他最终竖起了降旗,和他所痛恨的未来长成了一模一样的大人,他向命运妥协了。


“倒幕派。”宿傩的手插进宽大的袖子里,蟹青灰色的围巾还是初见时候干净地无懈可击。他解释的时候随意地靠在树上,这才有几分像不沾染世俗的山巅武士,“他们已经发现你们家了,你那个窝囊废父亲已经跑去求和了,好像说是要献上所有的钱财换他的狗命吧,懦夫。”


虎杖悠仁安安静静听完了这番话,手上的袋子已经被他捏的碎的一干二净,连着饵食一起喂了鱼,他仍然保留自己的情绪,没有现在就崩溃地问宿傩如何才能逃走。他摸不明白这个男人到底安了什么心,几次三番地维护自己——那不如说是精妙不可言说的折磨,他感到自己正在枯萎,但是还要撑着腿跟对方道谢,倒不是出于礼节,而是死命抑制住心中懦弱的想法。


“谢谢你。”


他咬着牙,眼里的珠花就要掉在地上。



之后的日子异常的平静,悠仁抽了长条形的油烟墨自个儿磨着,那天扔出去的狼毫换了新的,启封仓库的时候才发现家里的东西真是少了好多,这些天都有仆人听说天皇要逼着幕僚们散家财供土地了,他们瞬间鸟兽作散,各奔东西去了。


“尘世恋恋难舍, 今宵惜别情长。去情死, 犹如无常原野路上霜,步步临近死亡,梦中之梦才凄凉。天将晓,钟声断肠,数罢六响剩一响,听罢第六响,今生便埋葬。寂灭为乐,钟声飘扬。”


他停笔,泛着青紫色的墨光就此搁浅,从木纹隔窗能看到不死樱,给家族世代带来荣耀的老樱历尽了几个世纪的风霜仍然年轻的宛如新婴,纵情恣意又不多加声张,它存在的本身就是神迹。


他想到了自己,神木自然是巍峨不动的不倒翁,那么自己就是长了脚也走不出去的苦人,自他出生那年还是灯火通明的大宅现在已经风熄火熄,痛苦这事好像从来没有尽头。他从辉煌出生,然后在半路失去了传递的火把,听不到第七声响,他也要学犍陀多一样堕入地狱了,一想到这里,他便委屈不甘又惶恐,平生已过二八年,他问心无愧没做过任何恶事,可是他就要和那个恶人一个下场了。于是他关上自己喜欢的书,在搜罗来的政书中抬不起头来。


晚点,从京都传来了父亲身死的消息,这如同荒谬喜剧一般的发展让他不得不真的成为一个大人,家里最老的仆人拖着满是褶皱的双手为他戴好了发冠,一板一眼地扣上最后的扣子,他坐在华贵冰凉的檀木椅上,那老奴道尽了最后的礼,深深地用那双被皱纹压的哀沉的眼睛望着他照看长大的少爷。


“老爷,”他嘴里吐出虎杖悠仁从来没想过要安在自己身上的名词。


“祝您武运昌隆。”


“武运昌隆。”


他举起了空空如也的酒杯,冲满堂寂静敬酒。恐慌在这几日已经不厌其烦地占领过他的身躯和脑海了,等到想起来要爬去外面看看巨木的时候天都要黑了,他几乎是让仆人们把家里能喝的酒都抬了出来,要是让人看到的话定要对他指指点点,诸如虎杖家的家主如何堕落如何败坏,可是没有人,他扯着喉咙呼喊,可是没有人,没有人,连眼泪都没人递上帕子擦拭。


他又想去看樱花,樱花都快谢了,早春的樱花就开那么几日,他去到桐壶园——桐壶这个名字取在他最喜欢的更衣身上,传说那位更衣出身没落贵族世家,但是深得桐壶帝的喜爱,从进宫开始扶摇至上云端,但是到最后却落得染疾身死的下场。他不懂,一个男人怎么会懂更衣如何死去的呢?无非是桐壶帝的又一个寻常妃子罢了,不然桐壶帝怎么会不知道她的苦楚呢,她被召见的时候走路都有人拦她的门关她的窗,虎杖悠仁不知道,他所羡慕的爱情里,桐壶帝始终没爱过更衣。


桐壶园里,宿傩本来歇着,听到踉跄的脚步声就回头看了,那个不胜酒力的小鬼拎着酒坛子——他都快忘了对方的天生神力了,跌跌撞撞扑向他,嘴里念叨着桐壶,桐壶更衣。


他头疼了,桐壶园就桐壶园,难得自己今天没去找女人,怎么还多了个要照顾的主子呢?


他当机立断给了对方一记。


猝不及防地被打了一巴掌,虎杖悠仁还是半醉半醒,但是他认出宿傩来了,居然痴痴笑了起来。


“宿傩,宿傩。”他像牙牙学语的孩童一样磕磕绊绊说话,拱到宿傩身边自言自语:“我十四岁,爷爷去世了以后就再也没生人进过这座宅子了,父亲从来不要我同人交往,但是他现在也死了,我都还没去过其他地方,还没有,都还没去过,我听说山脚底下有寺庙,可能已经是破庙了,在我小的时候我就听说有寺庙了,可惜我一直是在宅子里的佛坛拜的神上了香。”


他说话颠三倒四,一会说自己想去真的寺庙里烧香拜佛,一会说他好痛,浑身都在痛。宿傩索性推开他,自己一个人喝闷酒去了,可是那个人的发冠都散在自己肩上了,他突然有了喝花酒的冲动。


什么叫喝花酒,就是寻欢作乐,他挑挑眉,顺着悠仁的意靠过来,这小子,长的不算细皮嫩肉的,但是意外很经得起推敲,想来倒幕军的队伍很快就会来了吧,那这几日,或者可能以后都没有再去喝花酒的机会了。


自己到底为什么会留下呢,他在吻上虎杖悠仁被酒打湿的唇舌时依然在思考,那时惊风而过的穿堂箭笔直地从自己心里刺过,他恨世人,却不是愤世嫉俗,他只是孤独,然后希望一个人死去,也许这就是最后的结局,但是现在他改变了主意。


他将和穿越山河的笔墨一起驶入忘川,三途花代替他接着做可望不可即的美梦,他是渴血的,虎杖悠仁满身的鲜血都该是他的,这样就连地狱也会变得甘甜。


悠仁被吻惊醒了,却没有追究,甚至问到了同样的问题上去,还带着弥蒙的口音说些奇奇怪怪的话,他说宿傩,你为什么还不走。


因为是你的门客,所以走不了了,他逗弄着故作老成之人,语气恶劣地演戏,你太弱小了,太优柔寡断了,说的时候还踩了踩刚出生的樱苗,幼苗才一点绿,带了点白,娇娇弱弱的样子。那幼苗当然是无辜的,他只是想让这个小孩心痛而已,这是他的小把戏,可是脑袋还沉沦于酒水的少年是不会注意这些的,他甚至也一并踩过了幼苗,靠近了宿傩。


他贴着对方的脸仔细打量着,忽然叫了一声兄长,这把宿傩吓了一跳——只是挑挑眉。


你跟我长的真像,醉了酒的小孩总喜欢说些胡话,他甚至啄了啄宿傩放松的眉心,那使他一下后退了两步。


兄长大人,他又叫,满心欢喜胜似愉悦。傩,宿傩,上古以及仁德天皇时代传说中出没于飞騨的异形人。记载的两面宿傩是长有两张相背的脸,头顶相合但无颈,有膝盖但无腿窝和脚后跟,力大且身手敏捷,左右配有剑,有四只手臂,使用两把弓箭,不服从皇命,以掳掠百姓为乐。


怎么会有人起这样的名字呢?他捏捏宿傩的手,再摸摸他的脸,也没有四手两面啊。他不解,一时口快把心里的疑虑说了出来。


两面宿傩第一次听到有人竟然真的会在这种事上就劲,可是和酒鬼,特别是一个小酒鬼讲道理是不明智的,自己选定的君主就要坚持跟随,他在道不明的规则中败下阵来。


“你要不是小鬼,一定没这么多事。”他咒骂他,悠仁在他手上再次扑棱成花蛾,只不过这次他是被抱着的,手里还紧紧捏着他的头冠。


“我才不是,你快放手!”他们一直闹着,天又有转亮的念头,虎杖悠仁在和醺的春光里看到了不死樱,它高大的冠竖着,粉白色的樱海摇着,晃着,他几乎要溺毙在粉色的蜜浪里,忘了冠头的沉重,于是他在春日的早晨真正意义上睡了个好觉,好久不见的梦蝶在桐壶园里起舞。



战火的味道是由血,刀,嘶吼和泪组成的,这几日已经传来了附近的几位幕僚被灭族的消息,唏嘘慨叹之间,他也掰着指头数自己的日子。


这日他在屋里画樱,历史上都偏好画竹,他不一样,他就喜欢画樱,摇曳着轻柔的樱花从空中打着旋飞进屋檐的阴影里,最后贴在了明纸上,唯独那窗被打开的木窗处多了几瓣樱花浮于纸上,和纸上的画樱融为一体。


“哗啦哗啦——”有东西扑着翅膀下来了,惊扰了这个家的主人,虎杖悠仁从那窗小口往外看,是鹤,它们塘里喝水,纤细修长的脖子垂着,浑身雪白,唯独头上一点朱红夺目的很。


他来了兴趣,接着画鹤,硬生生从樱花底下挤出点空隙画鹤,画它们高高立起,树干一样瘦长的腿,画它们丰满的身姿和收敛的翅膀,细长的脖颈和小巧的头颅,但是他找不着朱砂了,那额头的一抹红便一直空着,他左思右想,那一抹红不能缺,缺了,便失了神韵。


恰逢宿傩又拎着刀回来,身上的血气味惊的群鸟不敢多待,纷纷扬扬似雪一般飞走了,他恼了:


“我才画了一只,它头上的朱砂我都没找到呢!”


“你这个人,真是无聊,不是画画就是抄书。”他摆摆手,在食指上咬了一个缺口,没听虎杖悠仁哎哎哎这样阻挠的声音,径直在那只未完的丹顶鹤额上抹了一下,霎时,熟悉的亮红色出现在鹤的头顶,宿傩下手重收手轻,那红色也跟着有了一重一轻的步调,一瞬间,那鹤,活在了纸上。


“你真该来当个画家,但是血会发乌的,你还是不当的好。”悠仁喃喃,又怪罪地瞪了他一眼。


“还有几日,倒幕派就要来了。”宿傩好像累了,他靠在门楣上玩虎杖的头发,今天虎杖没带发冠,头发还和他当少爷的时候一样披在肩上,当初宿傩也是在砍了那个男人之后玩了他的头发,不过今日不同的是,他已经不会呼着虎虎生风的拳头来打他了。



这终究会变质的画他还是小心收了起来,想必不会再有下次见它了,几日后就是死期,没必要为了画去纠结不休,可怜自己已经想好了将要去死了,留下宿傩为自己的私心作伴——他望着逆光而立的武士,对方正闭着眼睛小憩。他心里没来由涌上一阵情绪,他们从脚底漫过了他的头顶,就要从眼眶里溢出来了,可是这一切都是不会被武士察觉到的,他应该成为华族,然后过完这一生吧,他想。


这段隐秘的关系支撑着他不至于现在就支离破碎了,当天晚上他又跌进对方的怀里,不过几日他便习以为常。书中的鬼神都是冷冰冰牙间带着血肉的,但是宿傩的手是暖的,身上是暖的,唯独一张脸被风吹的鼻尖透冷。他从对方的怀里汲取温暖,晚上穿的薄,他就愈发不想从宿傩怀里出来,那多不识趣啊,他又往里缩了缩。


今夜宿傩也没有喝酒,两个人支棱着坐在不死樱最粗的枝干上,早点,虎杖悠仁就把桐壶园用蜡烛里三层外三层摆了几个圈,现在看着火光通明的景象真是为自己流过的汗觉得值得,宿傩没什么感想,他唯一感受到的是悠仁隔着他的衣服贴着他的感觉很奇妙,这种亲昵的依靠感甚至让他在满足中体会到了新奇。


打了主意是要在不死樱上睡着的,虎杖悠仁拉着两面宿傩的围巾,柔软的布料包裹他的指尖,那不似宿傩本人,宿傩是坚硬又时常含着嘲讽的——他现在已经收敛了,虎杖还是希望他多点正常因素的笑容,这个男人笑起来的魅力他还没尝过。


他依偎在对方怀里,依偎这个动作并不是为了女性量身打造的,他需要宿傩,他明白的很,所以他选择丢人的逃避了这个问题,又开始神游天外,望向不死樱的尽头。钴蓝色的天空,那褐色的枝丫堆积在樱粉色的雪里,这没来由让他想到了雪,也是厚厚一层,冬天就会堆在院子里,三两插成冰棱,倒吊着学蜘蛛反挂在屋檐上,每次从这头走到那头的时候都提心吊胆走在内里,那明晃晃的冰锥就在自己头上等着审判自己。


要是能在隆冬出门就好了,他冲出家门,和宿傩一起,两个人可能会去到这片土地的任何地方,生根,发芽,这里还不到最冷的地方,冬天也听不见飞鸟的嘶鸣,动物躲到雪层下面,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避开野兽,靠近南边就是好啊,不必跋山涉水就能备齐生活里一切要用的东西,他是喜欢画的,如果躲藏起来生活的话就一切从简,狼毫也不必了,只是他终究喜欢樱花开放的地方,那就往更南的地方走吧,樱花也会开的更久些。那宿傩呢,宿傩也想去更南的地方吗?他相信武士的命是属于他的,他闭着眼睛,在寒冬和暖阳之间生生分开一幅画,一半浸润朝阳一半沐浴冬雪,他在自己的美丽幻境里开独自辟出小小的幸福的结局,那雪花飞舞着卷袭着,落在他鼻尖,就这么消失了。


他忽然惊醒了,将死的鱼在水里吐泡泡,他成为了鱼中的一员,在塘里分不清水和泪,那天喂的饵食都被哪些鱼吃掉了呢,他好像就是那条被贪心撑死的金斑红鲫,冷白色的肚皮鼓胀着,他想起了他窝囊的父亲,直到死前都是胀气浮肿的模样,他的脑海里浮现了他死的模样,瞪着白眼,模样可怖,他从地上爬起来把虎杖悠仁的尾巴揪住,从水里拖出来,嘴里喃喃着你终于也死了啊,又阴冷地笑了起来。


他不得安生,不得宁静,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出什么事了,小鬼,喂,醒醒。”


虎杖悠仁是被摇醒的,宿傩看到他紧皱着眉头,睡的不安生的样子便开始抚他的背,这一向是个有用的办法——实际上是他看置屋的女人哄孩子用的,他也从来没对谁施展过柔情,这可为难死他了,自从遇到虎杖悠仁,就处处是为难他,他可是武士,不幸,不幸。


悠仁在缓慢的抚摸中渐渐找回了说话的权利,他缓了缓。


“回去吧。”


宿傩看他:“不是你说想在这里睡的吗?”


他摆摆手,费力地跳下神木,反观两面宿傩——他已经躺下了,双目阖着,看样子今天是要在这里睡了,虎杖悠仁也不矫情,他径自走向书房,他想好了,如何选择如何结局,人在某一刻突然的醍醐灌顶会让人产生解脱的幻觉,那像迷雾一般迷蒙的坚持支持他铺开纸,刷刷地写起寄友人书。宿傩睁开眼看那束绀青色的光芒溶于月夜,他在微弱的火苗中穿行,再过一会儿这些火苗也要熄灭了,他抓起自己的刀,那意外的沉重,一想到要跟漆黑的樱花作伴他就只觉得毛骨悚然,要在灯火熄灭前睡着也太难了,他又不能现在跑去置屋寻欢作乐,只好委屈自己睡在瓦砾平整的屋顶,起码空旷不会让他窒息。


又过了几日,宿傩渐渐发现悠仁也学会拥有自己的小秘密了,他会跑出去,特意等宿傩出去了他才走,前几次还是短时间的,有一次甚至连午饭都过了他才回来,这越发显得神秘,直到某一天宿傩准备跟踪他,他却突然闭门不出了。这让宿傩没来由地一阵恼火,他被戏弄了吗,于是他恶狠狠地决定不再管他,这个把他摸的干净透彻的小鬼,他再也不去碰他的秘密了,害!


这两天倒幕派搜山搜的紧,悠仁不跑出去又成了一大幸事,宿傩几乎就窝在宅子里,他也懒得漫山遍野地找人杀了,这儿走两步都是人,他担心哪天自己回来,虎杖这个只会用蛮力的小怪物没了,死在武士的刀下了,染了血的刀装进那个特殊的袋子里,和他杀人夺刀一样被夺走了。


他从来不说那无意识的惶恐。


这日黄昏,府上来了奇怪的客人,他自称是虎杖的老师。宿傩一刀砍过去,这个男人却空手接住了,空手接白刃,是好功夫,这不禁让他怀疑起男人的身份,但是还没等他细想,就被惊喜的欢呼冲昏了头脑:


“五条老师!”


“呦,悠仁,都这么大了吗。”五条笑着跨进了虎杖家宅,“啊——好空。”


虎杖悠仁不好意思地笑了。


两人一边笑一边去了议事屋,完全忘了宿傩似的,他就赌气搁在外面站着,运势也不理他们,这头虎杖悠仁和五条悟刚进屋,脸上的笑容都一并收敛了。他显得局促不安,今天的虎杖悠仁打扮的堂堂正正的,脸上没有表情的样子配上过于华丽的服饰仿佛是在故作老成,可是他不是,他连拒绝的权利都没有,五条悟也知道。


五条悟从腰间抽出一早准备好的佩刀,黑底金纹,他今天带了两把,一把自己防身的,一把送别学生的,其实一开始虎杖悠仁也没有想到,自己的老师就是倒幕军的领头将军,可是仔细想想好像也没什么不对的,他强大,他温柔,他智慧,这些都是理所应当的,当他请求昔日的老师为自己造一把刀,让他单刀赴死之时,他的老师根本没有意外。其实从很久以前,久到虎杖悠仁还是一个小不点的时候,他就知道,如果有一天他的死能拯救千万人的话,他这个正义感过度的学生还是会慷慨赴死的,他就是人们说的圣人吧,明明生在大富大贵之家,没有英雄命,却有英雄骨,如果有一天真有人能把他抽筋扒骨打开来一看,那里面的骨骸说不定都是跟金子一样金光闪闪的呢。


“你舍得吗,那外面那个,都快把我生吞活剥了。”五条悟做了一个哆嗦的搞笑动作,把虎杖悠仁逗笑了一下,他知道老师根本不怕宿傩,只是想让自己再想想,再想想。但是不用想了,这第一仗也是最后一仗,他要漂漂亮亮得打,他要一个人去殉情,可能是随了他的祖父,他的骨子里留着忠义纯良,可是这最后一仗确实打的凄惨,他没有随从也没有将领,他独自奔赴千军万马。


“永别了。”五条悟轻声对他说。


“永别。”他笑了起来。


等到天都黑了,宿傩一直保持着他的高傲和自持没有去偷听偷看,他在等,等那个小鬼再次活蹦乱跳地出来,说他的老师也好,叫他也好,长久的等待唤醒了他体内好战而暴虐的因子,在他快要忍不住冲进去的时候那扇该死的门终于开了,只有五条悟一个人出来。


宿傩眼尖地发现他的腰间少了一把佩刀。


好像是想到了什么,他一头扎进屋内。


虎杖悠仁背对他坐着,如果忽略地上的血迹的话那坐姿还算标准。


他喉头突然一紧,有种恐怖无声无息地抓住了他的整个喉舌肺,他泣涕不能,那恐惧就顺着他的舌面滑下去,一路抓住了他的心脏。他站到虎杖悠仁面前——他还剩一口气了,那个还能被叫做孩子的年轻家主的腹部破了个骇人的口,如果撑开就可以看到人体内的所有器官,切腹这事能持续几个时辰,直到现在,虎杖悠仁都还吊住了一口气。


他在等他。


这个认知让两面宿傩想破口大骂,对,就狠狠地骂他,可是当悠仁露出宽和又安然的笑容的时候,那些神明听了也会捂住耳朵的咒骂就自动滑落了,他像打在了棉花上,呼吸声收紧了,他就问:“你还有什么想做的事?”


虎杖悠仁嘴皮子动了动,他意识到对方有话要说,他就凑过去听,他说,我要去不死樱的顶端。


不死樱之顶有什么呢。宿傩拿起斧头,狠狠地砍,恶狠狠地砍,那三五人环抱才能围上一圈的老树死了,主人死了,即使是树也不能独活,他踹了断开的树根一脚,那樱花的冠顶刚好搭在屋顶上,满满当当粉白色的一丛。


他小心地抱起虎杖悠仁,把刀甩到一边,三两下跳到屋顶上,起跳重落地轻,人在他怀里没受到多大的冲击,最终他坐到那堆顶头上樱花中间的时候已经冒起了虚汗,虎杖悠仁看起来比他小了一整圈,该有的肉是一点也没落下。


“……醒醒,别睡,樱顶到了。”虎杖悠仁勉强睁开眼,看到自己喜欢的不死樱就这么死在了自己喜欢的人手里,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粗鲁。”他斥责他,脸上却是在笑着的。传说不死樱的尽头是天空的河流,汩汩清泉而过,死人复生,活人通天。


“你还记得我喜欢戏文吗,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更衣为什么一定要死掉了,”他轻声说,“因为更衣是无家可依的女人,她在去往桐壶帝宫殿的路上根本没有人给她指路,也没有人同情她,所有人都在跟她作对,但是她不知道,她不明白,所以她死了。我当初体会到的时候只觉得悲伤,然后我开始害怕了,因为她就是爱情的写照,可能某一天我的爱人也会容我死在外面,那我会不甘心的,我害怕死亡,我真的害怕,如果非要死的那一天身边都没有爱人陪着我的话,我很伤心但是我比更衣更幸运,你还抱着我,就是砍掉了我最喜欢的樱花。”


他的话如稚童学语,善恶分明黑白是非统统浮于表面,爱也好恨也好,他已经不会拐着弯来表达了,这无异于剖露心脏,他又接着说:


“你把父亲的耳朵砍下来的那一天我真的很奇怪,我想打你,但是又觉得你做得好,那段时间我真的觉得你在折磨我。”他的手脚冰凉,宿傩都能感觉到他身上生命力的流失,他又接着絮絮叨叨念着,“我小的时候一直念着武士的英勇,没想过我会死在投奔我的第一个武士之前,你知道那天你吻我我是什么感觉吗?我很高兴,我很高兴,真的,但是我一定要为了百姓而死,我知道你要笑我了,但是我还是要说,我一天不死,一天代表了虎杖家,我是幕僚,我是幕府的主人,我好希望下辈子我是个普通人,武士现在应该能婚嫁了吧,可惜我看不到你娶妻了,我是希望过跟你一起逃走的,可是我不能,我太懦弱了,对不起。”


宿傩不做声地用手心贴住了悠仁的手背,陌生的纹路嵌入他的手心里,他努力记住他,他的一切。最后他捏了捏骨节分明的手,里面的血液都快停止不动了,惨淡的面色白的异常。


“你喜欢南方吗,我想过有一天跟你去南方过活,就我们俩,再种一株,不是,再种好几株樱花,我的不死樱都被你砍掉了,我再也画不了不死樱了,所以你要补偿我,我想跟你去置屋,我什么都没见过,我见的都是贵族小姐,我也想去你的世界里看看,南方的冬天不会结很多冰,我想看以后的世界,我也想跟你去雪国,去到没有人的地方然后跟你生活啊,很苦啊,好累的,我要你照顾我,可是我想了一下,你这四海为家的武士还是把自己照顾好吧……”


他突然停住了,在齿缝中的血染红了牙齿,他说了这么半天都没掉下来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


他说对不起,我太弱小了。


然后他拼死挣扎着抓住宿傩的衣服,白衣上红手印清晰的扎眼,力气却很轻,他用被血模糊的口齿在宿傩耳边凑着说了一句话,他说的很清晰。


那是一句我爱你。


尾声

鄙人不死川,是山脚下的一名小僧,前几日听说山上的最后一位幕僚,虎杖家也倒台啦,这日还要从他家门前经过呢。

然后我就看到了那两个男人——迎着朝阳坐着,一人把另一人死死抱在怀里,他们身上的光辉仿佛是巨大的金色河流,无端生出几分悲怆。请听我说,我不是有意冒犯,实在是看不下无人收拾的尸体,这虎杖家一向为人不错,也没怎么上下剥削,这下连尸体都没人收拾,真是太可怜啦。

我便上去,当我上到顶端时,我才惊恐地发现——那个白衣,或者曾经白衣的男人好像什么伤痕都没有,是活着的吗?我这样站在人家的宅子里未免太冒犯,我正准备下去,忽然瞥见那白衣男人胸前根本是没有起伏的,那这是死了吗?

我试探,敲了敲瓦砾,没反应。

“先生?”我问,还是没反应,那这是死了吗?我又重新爬回去,斗胆扒了扒那人的衣袖,又在他脖子处按了按,凉的,明显是死透了,我这才放心大胆地打量起他,他们好像是一对恋人,最后的那一刻,绀青色衣服的小少爷还趴在男人肩头,是在说情话吗?


我不解,伸手想把他们俩分开,却惊恐地发现,他们俩是一个人!这样说实在是不礼貌,因为他们俩只是长到了一块去,皮肤相连的地方都融合在一块了,要强硬分开,就要撕个血肉模糊不可。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神迹,是天上的八百万神明让他们在一起,不要分开,那我只好听从神明的意愿。


最后他们俩被我葬到了一起,夫妻合葬,只立了一块碑,上面啥也没写,我不知道该怎么定义这两人,或许是我搞错了也说不定,但是他们俩实在是死的壮烈亲昵,那坐着的男人完全就像自己停止了生理活动,这样赴死,说是武士之于幕僚,倒不如说是两个人的殉情。


最后,我在他们的坟前放了一只樱花,那不死樱,到头来也是被砍死了,下个世纪,下下个世纪,还会有不死樱出现,那时这两人应该又会重逢了吧,这天地间,唯余我莽音,而我,这种缈缈小人物,也只是站在神明创立的奇迹旁边,惊而咂舌罢了。


椿呎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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